——由校长请优生吃饭想开去
江苏省无锡市凤翔实验学校 许昌良
集体的失望
每过一段时间,教育界就会有一些爆料,每每令屡遭攻讦的教育人斯文扫地。这不?继“绿领巾”、“红校服’等事件之后,又爆出了“校长请优秀学子吃饭”的“经典”。
2011年11月23日晚6点,在成都一所外国语学校(下面以“实外西区”代指此校)上演了一幕“精彩”的教育故事。从4000余名学生中遴选出了19名“尖子生”享受学校表扬的“最优待遇”——和校长共进晚餐。双流华阳某酒店最大的“总套—B”包间内灯火辉煌,桌上摆着别致的粉红色菜单和21个粉红色座牌。这是“实外西区”办公室主任跑了多家酒店,最终选定举行“优秀学生与校长共进晚餐”的地方,要求“品味高雅,但不能太豪华”。“入围标准“是看刚刚举行的期中考试成绩。“做人品味高雅,做事追求卓越”的主题晚宴在此拉开序幕,也拉开了该校通过校长“请客吃饭”奖励优秀学子的学校评价模式的序幕。场面热烈、感人:有学生激动得哭了起来。校长表示期末考试后还会举行激励晚宴,并且有可能邀请家长参加。“实外西区”全年级排名靠前的同学,就有机会身着小西服,在正式的晚宴上打开卷轴并享用菜品。更重要的是,你还能享受学校表扬的“最优待遇”——和校长共进晚餐。“我当时想到这个点子,就是为了鼓励优秀的、有理想、有抱负的学生。校长和尖子生一同吃饭,并不等于不关心成绩不是特别好的学生,反倒对他们是一种激励。我不是想哗众取宠,不是想作秀炒作。我们在饭桌上讲的不是奢侈,而是讲学习,讲如何成人。”校长如是说。
其实,校长请学生吃饭并非大逆不道之事,在当今世界不算稀奇。我的儿子在剑桥大学读书,按照学院的规定,他每周都要参加学院的聚餐,每逢学院聚会,就像盛大的节日,学生须西装革履,穿上黑袍子,和老师、院长共进晚餐,很庄严、很隆重、很虔诚。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每月都有机会和校长共进晚餐,每次10—20人,地点就在校内食堂,有什么吃什么,学校事先会贴出通知,学生可自愿报名参加,并无优生差生之分。
作为一个中小学校长,在遐想该校那激动人心的晚宴场景之时,更多的是如鲠在喉的隐痛。教育到底怎么了?教育到底要干什么?不得不引发人们许多的沉思。
面对报道中对宴请那热烈场面的描写,我有许多的联想:如果校长是为了转化那些后进生,请那些学习薄弱的孩子吃饭,席间勉励他们树立信心,不要自暴自弃,永远做个理想主义者,永远要面向阳光奔跑,如果校长是请那些犯了错误的孩子吃饭,告诉他们,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藉此来规劝他们“悔过自新”;如果校长是请那些另类学生吃饭,和他们促膝谈心,借此机会把握他们的个性,试着走入他们的心灵世界,帮助他们走出生活的阴霾或找到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优聪,如果校长是请各类学生代表吃饭,在相聚中耐心听取他们的意见,改进学校的工作,勉励他们要有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?的情怀,如果……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教育景象啊!可是,“如果”就是“如果”,现实总是残酷的,请优生与校长聚餐,按成绩为人分等定类,就是拿着一把“分数尺子”,度量人的不同地位,身份,然后抽出相应的标签一一标定。大部分孩子成为被遗忘,被无视、被漠视的群体。他们连被俯视都无法拥有。他们渴望进场,却被排除在场外,虽在场内,却不被接纳:表面在场,实际不在场,物理场的在场,意义场的不在场。实际是“局外生存”。全社会对于教育常常出现所谓的“集体的失望”。今天的教育积弊太深,积怨太多,一方面,大家对教育很不满意,批评、抱怨,甚至诅咒,另一方面,又很茫然,无奈、无措。
可怕的失忆
穿越时空的隧道,我们不妨把镜头再聚焦到那个饭桌,我们来放大两个场景,研究两个问题:一是请吃饭的是些什么人?那是全校初高中期中考试后遴选的“尖子生”,代表的是什么?是精英,学校的“贵族”。关注极少数,淘汰大多数的客观影响在此可见一斑。有资格在此吃饭的,其实并不是那些具体姓氏的“具体的人”,而是一种“抽象的人”,即谁的分数考得高,谁就有资格被请吃饭。披着华丽分数外衣的学生便风光无限,说得直扫一些,校长其实是请“分数”吃饭。请他们吃饭的目的其实很明显,不是把今天的分数作为奖赏的目的,而是提醒他们:你今天的分数获得了一次“加油”的机会,于是接着你要更拼命地去学,考出更好的分数,直至上大学,上好大学。在这里,学生即工具,如同养猪、养鸡。二是谁来埋单?当然是学校。校长公务请客无可厚非,但是,学校埋单请优秀学生吃饭,让人实在不敢苟同,把社会世俗的东西过早地带给学生,这是一种典型的官僚文化在污染学生,对学生的成长,对学生的心灵实在是一种亵渎。教育的所有目的是为了人的美善,正如苏霍姆林斯基所说:“美是一种心灵的体操——它使我们精神正直,心地纯洁,情感和信念端正,是道德纯洁的精神源泉。”难道没有比吃喝一顿更加文明、更加体面典雅、更加有价值的教育方式了吗?这是对校长管理智慧的考量。对此,苏霍姆林斯基还说过:“学校的任务就是要使人们在少年期就生活在美的世界之中。这是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完善的一个决定性的前提,也是用理智、智慧和高尚的道德来支配本能的一个决定性的前提。”在校园里,在孩子的童年,青少年时期,就营造一种以金钱换取的世俗性环境,是对孩子的一种污染和伤害,更是教育的沦落。
再进一步推断,校长请“吃饭”是偶然的吗?非也!其实在许多学校,为了鼓励优秀的学生,一些教育举措几乎是请学生吃饭形式的翻版。诸如“成绩好就是三好生”,优生可以不打扫卫生,劳动是差生的专利,考场顺序根据学生成绩排定:等等。该校长的行为在今天的教育场域中,反映了教育的平庸,也反映了教育的贫穷与可悲。如果说教育平庸,就平庸在企图把所有的孩子都培养成为精英,如果说教育可悲,就可悲在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一团泥巴,一厢情愿地想把他们捏造成为自己理想中的物件,如果说教育缺乏常识,就缺乏在,并不是把孩子看作各个不同的具体的人,而是作为成人装点门面的工具,表面为了孩子,实质是为了自己。
如今中国的教育成了一个环环紧扣、令人沮丧的生物链,生物链的最高端就是大学,从这个终点,一环环向前逼近,于是,压力从高中、初中,一直压迫到小学、幼儿园。一个中国孩子的所有教育历程,都成了“高考”的预备班,市长、县长、局长、校长和那些父母亲都拿着“成功”的标杆去衡量所有的年幼的心灵。我们的教育就像一个汤圆,掉在了地上,洗不得,掸不得。
其实无论是“校长宴请学生”,还是“绿领巾”、“红校服”等事件,以及刚刚发生的“校车事件”,告诉我们的都是教育中“人”的缺失。教育如果只是把人当作“器物’,教育的不平等必然就难以避免了。孩子从进学校开始就被判定为三六九等,不能说不是悲哀的,正如海德格尔所言,“起点的高低直接影响终点的高低”。而面对这样一种常态,可怕的是习以为常,即对教育的本真——“人的主题”的失忆。
教育当再度出发
我们的教育现实常常令人失望,教育人的作为也常常令人痛心。我常常祈想明日。康德曾说:“对于人类进步的可预见性特征,我们不应只从那些伟大事件中去寻找,而应到那些‘更为不显赫、更难以察觉’的事件中去搜索。”海德格尔的观点则更加犀利:他曾经面对苹果树感慨,“为什么我们非得按照科学家的逻辑观察和揣度这个世界呢?在他们眼里,一颗美丽的苹果树,无非是一堆叶绿素、分子链,光合作用的具体体现。而作为活生生的人,我们既然和苹果树息息相通,为什么就不能把它看作是一种美好的生命,并且勇敢地选择在这种阳光下和微风中自然舒展的思想方式呢?如果一棵苹果树都有这样的情感体悟,那么以人为对象的教育不更应该诗意盎然吗?我们为什么非得要在教育中把人都变‘死’呢?我们为什么非得在教育中‘消灭’活生生的人呢?”
从“校长请优秀孩子吃饭”事件中,我们的教育应当走向“改造性的实践”反思。学校场域中的弱势群体是那种“更为不显赫、更难以察觉”的群体,在对他们生存境遇的关注中,我们难道不能触摸到一点教育的时代跳动的脉搏?!
教育当走向沉静。这种“沉静”,自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宁静,而是一种超然物我的心灵超脱,是一种凤凰涅槃的宗教情怀。著名作家史铁生已经离我们远去,人们评价他的一生,用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“宁静”。的确如此,他自己在《我与地坛》中也对我们说过:“死,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情,是一件无论如何怎么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,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。”他对待生生死死是那样的泰然自若,真的就是视死如归。这样平实地对待死亡,既不夸张对它的向往,也不回避它的到来,就像一个操心农活的农夫,安排惊蛰开犁清明下种的农事,也预告秋季的收成一样寻常。这就是人们说“教育是农业”的缘由。借此遐想,我以为沉静是教育一种规格很高的品质。庄子说:人莫鉴于流水,而鉴于止水。意思是要对一个人做出判断,观其动不如视其静。自古以来,心如止水、宠辱不惊、以不变应万变等说法,都表现了对宁静心态的某种崇敬。
沉静是教育的道德呼唤。成长是学生首要的道德义务和权利。师生都是道德的学习者,人的一生是终身道德学习的过程,鉴于学生尚未成熟,教师有责任对其予以帮助。因此教师不仅要有知性的精神自觉,更应该有德性的关怀,用发自内心的热爱来感染学生,建立起“沉浮与共”的普遍情感。课堂是学生成长最重要的场所,是师生精神生命生长的重要场境,冲破现实的羁绊、迷惑和遮蔽,激起理想和精神,洞穿教育现实的平庸、媚俗、功利的厚重屏障,追求课堂的价值与意义,重塑学校理想与精神,这是学校对教育规律的尊重和回归。因此,教师的心情应该是淡定从容的,不断唤醒自己,平心静气地思考教学的本义与责任,尤其是语文课堂,更应该是沉静的,体现一种德性的自觉,它应该呈现出这样的伦理取向——心静自觉书中味,室静时闻翰墨香。
教育当回到原点。教育的原点是什么?当然是人。学生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存论意义上的主体存在,应当立足于生活世界,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家园,找到生存的意义,也只有在生活世界中,人们才能以人的方式去创造和生活。如果生活在一个“被偏狭拔高而优秀”和“被压制而薄弱”的教育“虚场”之中,人是永远不可能被关注的,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“大地”的意义。今天教育的种种问题,就在于对教育的本质,抑或教育的常识的近视。教育不是让每个人都去上大学、读博士,成为社会的精英和大师,而应当是每个人都得到适当的教育,成为心智健全的人。这也是《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(2010-2020年)》所明确提出的“教育公平”的价值取向。这是一个民族的重大选择。被称为日本战略之父的大前研一在他的《低智商社会》一书中写道:2l世纪日本是否有一个光明的未来,就看日本的教育能否培养出勇于在“没有标准答案的世界里’挑战自我的人。
教育当走向自强。这是另外一个层面的追求,即教育自身的良好社会形象塑造。教育的社会形象不佳,教育常常制造一些“堕落”的故事,常常受到社会的责难,作为社会的笑话,诸如体罚学生、乱收费等事件,这些“堕落的故事”让教育形象大损,斯文扫地,每个教育人都应当在反思中自强,即要在教育内部营造一种自强的文化。《周易》有名句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,意即“天(即自然)的运动刚强劲健,相应于此,君子处事应当像天一样,力求进步,刚毅坚卓,发愤图强,永不停息”。校长办学,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学校,无论今天的教育环境有怎样的不足,我们都应当“仰望星空”,应当有自强不息之精神境界,建设自强不息的文化精神,建设一种高雅的学校文化。学校文化建设的最高目标是文化自强,文化具有强大的牵引力,包括强大的吸引力、影响力,强大的活力、创造力,强大的实力、竞争力。学校向来都应当是社会文明的推进器。“办有出息的学校,带有追求的老师,育健康个性的学生”,应当成为学校文化的应有取向。倘若学校有高雅的文化追求,大气的文化环境,什么“校长宴请学生”、“绿领巾”、“红校服”、“校车事件”等事件都会远离我们而去。
(文见《思想理论教育》2012年第1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