骄傲与纠结——工科博士的留美生活发布者: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日期:2012-4-12 13:30:00 人气:
就是喜欢“无用之学” 任何一个工作日的早晨,吉瞬希都是这样开始的:8点半起床,洗澡,啃着几块面包,出门去学校,先去导师办公室汇报前一天实验的进展,之后进入实验室,直到傍晚6点“下班”离开。 留美6年,高中同学都知道这个昔日班里的“物理课代表”正在美国读博士,“很厉害!”但大部分人没弄懂他的专业到底是什么。 “这么多年,你在研究什么?”一个高中同窗问。 “简单地说,胶体与表面科学大类。”每天埋头于实验室,和无数“微小颗粒”打交道,突然抽身出来,描述自己的“研究内容”,对他来说竟不是易事。 “跟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?”这个追问的弦外之音是,“没听懂你在说什么!” “现在用不到,就算有用,最少得再过一二十年吧。”留美博士回答得有些犹豫。 “你为什么研究这种没用的东西?”提问者觉得自己比他聪明多了。 “很多意义不是在研究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的。约翰•纳什搞博弈论的时候,谁会想到30年后应用于经济?搞荧光蛋白的,谁知道在几十年后能那么广泛地应用于生物界?两年前,还得了诺贝尔奖!” 谈话每到这里往往终止。 吉瞬希喜欢自称“科学家”,他总说,“科学家就要研究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”。这似乎是他一切骄傲与纠结的来源。 和许多中国留美的理工科博士一样,吉瞬希也是中国教育的“优质产品”,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“尖子生”。 高三那年,他报考了国内一所重点大学,头三个志愿依次是:应用数学、应用物理、应用化学,很符合当时“应用型人才”的培养需求。结果,那年“应用数学”和“应用物理”大热,他落到了第三志愿“应用化学”。他没想到的是,这奠定了他今后研究道路的基础。 2003年夏天,本科毕业的吉瞬希踏上飞往纽约的航班,目的地是哥伦比亚大学。令他期待的不是这所常春藤名校,而是他选择的专业方向——在本科生与硕博研究生的交接路段上,他突然转换了车道,将研究方向从“偏应用”转到了“偏理论”。 他说,化学工程的未来是“研究越来越小的东西”,研究即时即用的“应用化工”要落伍了。“从追求现时利益的角度来说,这是个愚蠢的主意。”有人提醒。不过,这个工科生却相当坚持,“我不喜欢研究马上能用的东西,最好我研究的东西要到10年、20年后才能用,甚至更久以后,这样才叫科学家。” 从中国到美国,他总说,不喜欢那些到处接企业项目的老师,“画一个水塔、给工厂设计一个方案,项目源源不断,但这顶多是个工程师,不是科学家。” 在他的“科学家道路上”,研究对象确实越来越小,并且越学越“无用”,从原本的大工程、大烟囱、大工厂等等有实体的研究对象,到如今介于纳米与微米之间的“微小颗粒”,观察肉眼看不见的胶体现象。 目前,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“胶体与表面科学”。“胶体,就是一种介于纳米和微米之间的颗粒。生活中,胶体普遍存在,比如牛奶、薯片、口红,还有河道里的污染物。”他说,他的研究目标就是探索“胶体溶液的稳定性”,借此让食物保存的时间更长、避免化妆品改变性状,以及河道污染被更方便地沉淀分离等等。 “这能降低产业成本,对产业经济效益、环境都是有益的事情……当然,我说的是10年、20年之后的事情。”他说。 越枯燥,越疯狂 最近,有件事情让这个80后博士生极为开心:4月,他要宣誓加入全美工程师荣誉协会——TauBeta Pi。“相当于国内的作家进入作协!”他觉得这样解释,旁人比较能理解这个“组织”在他们圈内的地位。 某天早晨,他收到一封“神秘邮件”,来自TauBeta Pi,这个由3个拉丁单词组成的组织实为全美工科专业人士的“同学会”。在中国学生眼里,这类似于耶鲁大学的“骷髅会”,汇聚同专业精英,即便在大学毕业后,师兄师弟的友谊尚在,在工作与学术领域互相联系。“人脉关系”似乎也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。 令吉瞬希激动的是,TauBeta Pi中的不少同学如今已经成为业界领袖,也有诺贝尔奖得主。但在正式加入之前,他需要完成一些任务,除了为社区服务,还需要身边3个教授的签名推荐,个别任务还极为乖张:比如收到一个神秘的牛皮袋,打开一看是一块挂钟——这是该组织的标志,任务提示:把生锈的铁片抛光。 吉瞬希几乎不做饭,因为觉得“做饭、洗盘子相当浪费时间”,节约下来的时间投入实验价值更大。很难想象,如今他竟为“抛光一块铁皮”东奔西跑。 对博士的印象很多是负面的:埋头实验室的书呆子、不懂生活的单细胞生物。谁知道,博士也有疯狂的时候。 2010年,在洛杉矶读书的Z同学刚刚购置了新车,却收到来自巴尔的摩一所高校的博士项目录取通知书。洛杉矶位于美国西海岸,巴尔的摩位于美国东海岸,Z面临着搬家、转让新车等等问题。万分苦恼之际,身处弗吉尼亚的吉瞬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:他怂恿Z同学开着新车带着“家当”,从西海岸开到东海岸,一边搬家,一边旅游。 两个大男孩一拍即合,吉瞬希当晚飞到洛杉矶与Z汇合,此后两人一路向东开。“很长一段时间,路很直很直,你都不用扶着方向盘。”两人在车上听音乐,看风景,聊人生。白天开车,晚上就到小镇上过夜,一如美国“公路电影”里的场景。 由于地形和气候的关系,美国中西部的公路上,不时会出现龙卷风和风暴。一天傍晚,他们正在寻找过夜的小镇,只见“1点钟”方向出现了3个风暴,“看起来速度很慢,但风暴眼看着就跑到了公路中央——我们的前方。”前方的车辆已经消失在风暴里,“我们也穿过去吧!”这两个理工科男孩对此颇为兴奋,一踩油门,周围瞬间黑了——他们已经在风暴里面。 “前方不时有闪电出现,就好像一个黑屋子里面有一盏坏了的日光灯,一闪一闪,提醒你抓住片刻的闪电光亮,看清周遭的情况。”两人开了3个小时才开出风暴。 至今,这依然是吉瞬希津津乐道的一件留学往事,“自然的力量”让他这个科学青年十分崇敬。 “融入别人家的文化” 吉瞬希的研究生生活算是比较顺利的:从哥大的化工专业硕士毕业后,拿到了弗吉尼亚理工大学的博士录取通知书,该校的化工专业全美排名前二十。他时不时地能跟着导师在重量级期刊上发表论文,2013年博士毕业指日可待。每年除了2万美元的学费全免,还能获得2万美元的生活费——这笔费用对大多数中国留学生而言还是宽裕的,部分博士生甚至将它寄回国,偿还每月房贷。 不过,最令他得意的不是这些。弗吉尼亚理工大学位于美国东南部的小镇黑堡,这几乎就是一个依大学而建的小镇。在工作日的中午,和美国同学去校外的餐厅吃西餐,且保证2个小时的用餐时间;在周末的任何时间,可以去敲美国同学的门,哪怕他们在床上睡觉,他也这么干——能像对待中国哥们一样对待美国哥们,这在他看来,是他此行留美的一大成功:融入美国文化。 这在“抱团”的中国学生看来,是不可思议的。旁人不知,作为一个外来者,吉瞬希此前有过“失败”,只是他会小心翼翼地爬起来,重新尝试融入。 2007年,吉瞬希第一次到美国,他对这个发达国家的全部印象几乎来自哥大校园。彼时,一部描述纽约上东区贵族子弟生活的偶像剧《绯闻女孩》正在这所名校中热拍。巨大的摄影棚、燥热的镁光灯成为校园一景,过往的学生对此指指点点,笑声不断。 “教授怎么会打领结上班?学生怎么会穿丝绒西装?”吉瞬希后来才知道,同学们是在嘲笑剧中人的打扮。在美国的高等院校里,被称为“精英”的教授或学生们,大多以T恤和卡其裤等休闲装扮示人,很随意,有时甚至不修边幅,好莱坞编剧对这批“精英”的假想让他们觉得古怪、好笑。 “不能穿得过于隆重,也不能太随意,得掌握好度。”这是吉瞬希到美国后上的第一课,他当时很紧张,生怕犯错。 读硕士第二年,他准备申请博士生项目时,导师找到他,说:“我不能再带你了,我的经费用完了,我也要离开这个学校了。” “被导师中途放弃,相当于被学校开除了。”吉瞬希找遍了学院里的其他化工领域教授,没有人愿意接收他。“申请其他学校,也不一定会认可我之前两年的硕士学习,这意味着要换方向,甚至到其他学校从硕士一年级开始从头学起……” 他把这个“飞来横祸”归结为此前“不懂交际的恶果”。初到美国,为了“融入别人家的文化”,他曾尽可能地改变人们对中国人“很严肃”的刻板印象,在实验室里和导师“开玩笑”,缓解气氛;当系里的教授要他完成某些实验时,他会认真地回复“这不行”,因为他在国内做过同类实验,结果是否定的。 “当教授跟你谈实验时,你嬉皮笑脸,换作是你,会喜欢么?当教授让你做实验时,你一口回绝,否定对方的权威,换作是你,又会开心么?”这个80后留学生,上了留学第二课:换位思考。 2009年,吉瞬希从纽约搬到了南部小镇黑堡,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。这一次,他以格外小心的态度,融入美国生活。 一想到国内某些笑星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逗乐观众,吉瞬希就努力掩盖自己的英语口音,担心自己把“contract”念成“康踹特”。有段时间,每天除了看论文、做实验、写报告,他的大部分时间是躲在家里看报、看电视脱口秀和动画片;周末去看橄榄球、棒球。“我不喜欢橄榄球,但为了和美国同学有交流,得看。” 这个好强的中国“尖子生”说,他不喜欢被别人“引导话题”,而是喜欢“主导话题”,并提出建设性的意见。“比如,美国同学问你吃了么?你回答吃了,谈话结束。但你如果说,我去了学校外面的牛排店,什么样的牛排今天做得不错,大家就聊开了。” 当然,这个中国博士把大部分时间投入实验中,哥大的教训告诉他,要更加努力做实验,用成果说话。为此,他没有双休日,没有节假日,一年半才回国一次。 得不到实验结果,压力巨大——任何一个博士生都能说出关于这点的“种种崩溃”。所以,吉瞬希的生活里多了一些与科学无关的东西,比如旁听《戏剧理论》——每周抽出一个小时坐到这节选修课的教室里,听教授分析电影《教父》的开场20分钟,是如何通过一个婚礼完美交代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家族恩怨的。在周末,他会和美国同学去附近的原始森林玩射击,左轮、AK—47等等,大家拿的都是真枪实弹。“玩游戏的多是美国博士生,为了放松。” 明年,吉瞬希就要毕业了。他正在寻找实习的去处,已经获得了Intel和一家石油公司的面试机会。对他而言,从事“理论”的化工博士,实习门路相对狭窄。 目前,临近“而立之年”的吉瞬希偶尔还要接受家里的经济帮助。因为投身“理论”有两个弊端,其一,就是你很难跟人说清楚你到底在研究什么。其二,由于短期内看不到应用,项目少、经费紧缺,因为大部分经费喜欢投给“能应用的东西”。 “探索未知才是科学家要做的事。”吉瞬希说自己从小有个梦想,就是很多人都说过的那个——“长大以后当科学家”。只是很多人可能随口一说,而他是认真的。 《文汇报》( 2012年04月11日 13 版) |